任競澤《宋代文體學研究論稿》序-文學論文

　　任競澤博士的《宋代文體學研究論稿》書稿殺青之后，向我索序，我欣然應允。樂于向?qū)W界同行們介紹一下競澤的這部著作，以及談談自己的一些不成熟的看法。

　　競澤是我?guī)н^的文藝學專業(yè)中國古代文論研究方向的博士生，他于2005－2008年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文學系攻讀博士學位，畢業(yè)之后，又進入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后流動站，跟隨張新科教授作項目研究，出站后伊留在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教研室任教，專門從事中國古代文論專業(yè)的教學和研究工作。

　　競澤在碩士階段學的是宋代文學專業(yè)，記得在他來北京報到入學之后，我和他有過一次長談，主要是藉以了解他的專業(yè)知識背景以及研究興趣所在。在攻讀碩士學位期間，競澤在唐宋斷代文學史和古典文獻學方面得到了很好的學術訓練，打下了較為堅實的基礎，亦有頗為敏銳的理論批評意識，而這正是研習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批評史所需要的一種比較理想的學習背景和知識結構。在交談的過程中，我還得知，競澤對于唐宋集部有較大的興趣，尤其是對其中的總集、選集類典籍，更是下過一番功夫。除此之外，競澤對于唐宋文學理論批評中的辨體批評，也有著較足的研究勁頭和頗有獨到見解的研讀心得。這亦是從理論批評的層面研究中國古代文體學所需之重要的前提條件之一。因此，我們便商定，他在博士生研習期間，以及博士學位論文的選題，主要集中在宋代文體批評現(xiàn)象和文體學思想這一范圍，力爭使將來的博士學位論文成為一部宋代文體批評和文體學思想觀念方面的專著，并且在學術上有所推進，有所創(chuàng)新。

　　競澤在三年的攻讀博士學位的學習期間，始終瞄準著這一學術目標而展開自己的研讀和思考。現(xiàn)在即將出版的這部《宋代文體學研究論稿》，就是他博士畢業(yè)進入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后流動站之后，又以數(shù)載的功夫，在自己的博士學位論文的基礎上，加以擴充、修訂而成的。所以，這部書稿從醞釀、策劃選題，到收集、分析文獻資料和構想框架提綱，再到具體的撰寫、修改、擴充，以及書稿殺青前的最后的校訂，全部過程持續(xù)了將近七年之久。對于競澤來說，這無疑是一次道途上充滿了荊棘、峭壁的學術攀登，攀越過程中之艱險與辛勞自不待言，確切地來說是對他的信心、耐力的一大考驗。但是，唯其如此，方能于險絕處發(fā)現(xiàn)風光，于曲折處發(fā)現(xiàn)峰回路轉。同時，更重要的意義還在于通過這一磨煉，競澤的學術自信心得以樹立，學術理念和方法初步得以確認，以及研究能力得到提高，從而使得自己在學術方面邁上了一個新的臺階，而這正是我所感到欣慰之處。

　　自上世紀90年代后期以來，中國古代文體學研究逐漸興盛起來，成為一個頗具前沿性的熱門課題，成果斐然，為中國文學史研究提供了一個新的學術生長點，而斷代文體學研究，也是其中一個值得充分關注的方面。關于斷代文體學研究，研究的熱點主要集中在漢魏六朝及明代這兩個文體“總集大成”歷史時段。

　　而對于宋代文體學的研究，相對而言，則關注的不足，現(xiàn)象層面的描述和理論層面的闡釋均不夠全面、深入。而在中國傳統(tǒng)文體演化過程之中，宋代的文體現(xiàn)象、文體批評、文體思想觀念演變，實際上起了一個承前啟后的作用。在宋代，文體形態(tài)、文體分類、文體理論批評等都有豐富的現(xiàn)象呈現(xiàn)，所流傳下來的這些方面大量的文獻資源，可以為我們的研究奠定一個堅實的基礎。因此，宋代文體學研究的學術空間很大，也急需深入開掘。競澤的宋代文體學研究，就是本著這一思路而展開的，他試圖從宋代文體理論批評、文體分類、文體文獻、文體形態(tài)個案等不同視角出發(fā)，選取一些具有代表性的論題進行研究，力圖通過有限的研究來透視出宋代文體學的全貌和總體特征。應該說，他的這一研究路徑的選擇，貫徹了當初我們一起討論時所認同的意旨：從現(xiàn)象人手，堅持個案、專題性研究，不做單純的面面俱到的介紹和描述，避免寫成僅僅可用為講義的概論或通論式著作。

　　愚意以為，競澤的這部著作，在關于宋代辨體批評、總集和類書編纂與文體分類、文體個案研究這三個方面所取得的學術成就，值得肯定和關注：首先，宋代雖然沒有出現(xiàn)像《文心雕龍》那樣系統(tǒng)的文體理論著作，但諸如王安石、黃庭堅、張戒、倪思等“文章以體制為先”的辨體批評言論，以及詩文之辨、詩詞之辨等文學論爭，實際上推進和充實了中國古代的辨體批評理論，而嚴羽《滄浪詩話》中之辨體批評，則更見系統(tǒng)，并且貫穿、應用于他的整個詩學理論批評的話語系統(tǒng)之中，應該說是宋人辨體理念的集大成者。宋人辨體批評理論既是宋人文學思潮、文學流派論爭的反映，反過來也成為文學流派和文學思潮論爭的依據(jù)和評判標準。宋人的辨體批評還體現(xiàn)在總集編纂的辨體意識上。對此，競澤在該書上編之中，分別通過嚴羽《滄浪詩話》之辨體批評、王應麟《辭學指南》和《玉?！に囄摹返谋骟w批評思想、總集和類書編纂所體現(xiàn)的辨體意識等專題，進行了較為深入的研究，有諸多發(fā)現(xiàn)。其次，我們知道，總集、類書編纂，與文體分類密切相關，而以《文苑英華》、《唐文粹》、《宋文鑒》、《文章正宗》四大總集為代表的宋人的總集編纂，在中國古代詩文選本的發(fā)展史上又處于承上啟下的地位，而中國古代文體分類學自其誕生之日起，在分類方法上便從分類和歸類兩方面齊頭并進。在宋代，《文苑英華》、《唐文粹》和《宋文鑒》繼承了《文選》文體分類漸趨繁富瑣細的傳統(tǒng)，而《文章正宗》則以其“辭命、議論、敘事、詩賦”四分法之化繁為簡的文體歸類在中國文體分類史上影響深遠。除此之外，唐宋文體批評的理論貢獻，在類書中“文部”的纂述體例方面也有重要的體現(xiàn)。唐宋類書和總集一樣，不但在文體分類和指導寫作方面都具有重大的文體學價值，而且《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太平御覽》、《古今事文類聚》、《玉?！返茸钪匾膸撞刻扑晤悤械摹拔牟俊?，其纂述體例基本符合劉勰《文心雕龍》中“原始以表末，釋名以彰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的文體研究思路?！端囄念惥邸泛汀豆沤袷挛念惥邸贰拔牟俊斌w例中“序題加選文”的編纂方式則上承摯虞《文章流別志論》和下啟明吳訥《文章辨體》、徐師曾《文體明辨》的文體總集編纂體例。此外，各大類書豐富的文體文獻史料匯輯對當下學術界的文體研究也大有益處。對于這些重要的現(xiàn)象進行深入的研究，可以為傳統(tǒng)文體學研究開啟一扇重要的窗口，而競澤在本書上編中的相關研究，對于宋代文體學思想研究而言，事實上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學術拓展意義。其次，文體個案研究是文體學研究的基礎。唐宋新創(chuàng)文體類目很多，學術研究空間很大。其可以從以下三方面看出：第一，前代產(chǎn)生或定型，但在宋代成熟和興盛的文體。最典型的是詞，已成為“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宋代文學的代表文體。其他如集句、筆記、語錄、雜文、宮詞等也是如此。第二，宋代產(chǎn)生或衍變，但在元明清成熟和達到極盛。這主要以小說、戲劇為主。第三，宋代始創(chuàng)和興盛的文體。如詩話、帖子詞、樂語、學記、日記體、題跋、上牌文、口宣、右語、笏記、御札、義(制義、經(jīng)義)、說書(經(jīng)筵進講)、表本等。在該著下編之中，競澤對于詞、小說、戲劇、詩話、筆記等前人研究已經(jīng)非常充分的文體，基本從略，不與涉及，而對于學術至今仍較少關注的如帖子詞、樂語、學記、語錄、雜文、宮詞等若干文體，則分別進行個案研究，并且力求從中總結出宋代文體盛衰的一般性規(guī)律。競澤對于這些文體的個案研究，成為該著內(nèi)容方面的重要特色之一，其學術價值也是可以期待的。

　　以上簡略地談了談筆者對競澤該著的一些肯定性的評價，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競澤的此項研究已經(jīng)達到了圓熟、完美的程度，事實上，該書還存在著如下幾個方面的不足或日缺憾：一是《導論》部分過于就事論事，理論穿透力較弱，尤其是應該有一個站在相當?shù)睦碚摳叨?，問題意識突出，對于宋代文體學思想發(fā)展演進及其特點呈現(xiàn)的宏觀、整體上的闡述。二是競澤在該書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學術視野，應該說是較為開闊的，尤其是將批評史話語與文學史話語融合的很好，但是在開拓更為廣闊的學術視野方面，比如從“國學”視野出發(fā)的“大文論”的角度來分析、闡釋有關文體現(xiàn)象方面，也還是有所缺欠的，在理論方面尚可以進一步提升。三是下編之文體個案研究，在闡述有關文體現(xiàn)象時，應該對于所研究的這些文體體現(xiàn)出來的文體衍生、文體變異等現(xiàn)象，在理論層面多加闡發(fā)，因為這種文體衍生、文體變異現(xiàn)象，在傳統(tǒng)文體演變過程中，往往具有風標性質(zhì)的作用，可以從中發(fā)現(xiàn)許多具有文學史意義的語言學轉向或功能價值轉向的內(nèi)容。這里特意提出這三點近乎于苛求的意見，實際上體現(xiàn)了我本人對于競澤今后的學術研究的一種期望。當然，關于本書在文獻、史實，以及立論方面的具體評價，尤其是一些具體的文學史細節(jié)問題的學術評價，應該由更加熟悉宋代文學和文獻典籍的專業(yè)人士來進行，而我本人則是力所不能從心的。

　　競澤性情純厚，勤奮好學，在治學方面，聰穎但不浮躁，質(zhì)樸但不酸寒。我想，只要如現(xiàn)在這樣一直堅持努力下去，他在學術方面一定還可以取得更大的成績，而這也正是我所期盼于他的。

文章來源于《文藝評論》雜志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