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中的審美意蘊

文學包括詩歌、散文、小說、戲劇等藝術(shù)形式。詩歌誕生于其他藝術(shù)形式之先，是人類語言藝術(shù)的最初形式。自古以來，詩歌又以其本質(zhì)特征——詩意美滲透于各類藝術(shù)形式之中，一直被視為文學藝術(shù)領(lǐng)域的最高形式，各類藝術(shù)形式中莫不以詩的境界、詩的語言、詩意效果等為完美追求?！对娊?jīng)》作為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是瑰麗奪目的中國詩歌的源頭，對《詩經(jīng)》審美意蘊的研究是追尋中國傳統(tǒng)美學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條有效途徑，下面本文將從手法美﹑音樂美、意境美的角度來淺析《詩經(jīng)》中的審美意蘊。

《詩經(jīng)》的手法美

    賦、比、興的運用，既是《詩經(jīng)》藝術(shù)特征的重要標志，也開啟了我國古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手法。賦﹑比﹑興三種手法，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往往交相使用，共同創(chuàng)造了詩歌的藝術(shù)形象，抒發(fā)了詩人的情感。關(guān)于賦、比、興的解釋，宋朱熹只說流傳最廣，最長為人們所采用：“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 “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比者，以彼物比彼物也?！毕旅嬉浴缎l(wèi)風•碩人》為例，淺析詩經(jīng)中賦比興手法的運用：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碩人敖敖，說于農(nóng)郊。四牡有驕，朱幩鑣鑣。翟茀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鮪發(fā)發(fā)。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碩人》是衛(wèi)人贊美衛(wèi)莊公夫人莊姜的詩。“隱公三年，衛(wèi)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美，曰莊姜。美而無子，衛(wèi)人所為賦碩人也。”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碩人，指莊姜﹔頎，身形修長﹔錦，錦制的衣服﹔褧，女子出嫁途中用以遮蔽塵土的罩衫。詩的開頭，就以寥寥數(shù)筆勾勒出一位身材修長、披錦罩衫的待嫁女子，筆觸平淡簡約，不飾琱琢?！褒R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齊國和衛(wèi)國都是當時中原并立的奴隸政權(quán)，由此可推斷出莊姜不同尋常的高貴身份?！靶虾钪?，譚公維私”，“邢”、“譚”都是國名﹔姨，指妻的妹妹﹔維，相當于是﹔私，女子稱她的姊妹的丈夫為私。邢侯譚公的妻子是莊姜的姐妹，再次襯托了莊姜復雜的政治背景。全章鋪陳直敘，簡要通脫，屬于“賦”的部分。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以柔嫩的白茅、凍結(jié)的脂油、色白身長的幼蟲、葫蘆的嫩子、螓蟲、蠶蛾來比喻碩人的手指、皮膚、脖頸、牙齒、額頭、眉毛，形象生動，細致貼切。屬于“比”的部分?！扒尚毁猓滥颗钨狻?，清麗脫俗的女子此時溫柔淺笑，明眸閃爍。親切自然，靈動雅致的美女形象躍然紙上。

熬熬，身材高大的樣子﹔說，通“稅”，停假休息﹔農(nóng)郊﹐近郊?！按T人敖敖，說于農(nóng)郊”，美人身材高挑，停車在近郊休息。四牡，駕車的四匹雄馬﹔有驕，健壯的樣子﹔朱幩，馬嚼兩旁用紅綢纏繞做的裝飾﹔鑣鑣，盛美的樣子﹔翟，長尾的野雞﹔茀，遮蔽女車的竹席或葦席?！八哪涤序湥鞄髓s鑣，翟茀以朝”，四匹雄馬彪悍肥碩，馬嚼邊上飄揚著紅絳，雉羽飾車去上朝，極言嫁娶隊伍的壯麗喜慶?！按蠓蛸硗?，無使君勞”，大夫朝畢早退，不使君王為政事勞累，全章語句平實質(zhì)樸，沿襲了第一章“賦”的敘事風格。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黃河浩浩湯湯流向北方，暗指莊姜自齊至北。施，設(shè)、張﹔罛，漁網(wǎng)﹔濊濊，撒網(wǎng)入水聲﹔鳣，大鯉魚﹔鮪，鱔魚﹔發(fā)發(fā)，魚尾擺動的聲音﹔葭，菼，分別指蘆葦和荻草﹔揭揭，長長的樣子?！笆┝B濊濊，鳣鮪發(fā)發(fā)﹐葭菼揭揭”，呼呼一聲撒網(wǎng)下，魚兒潑潑跳入網(wǎng)，蘆荻高高排成行。庶姜，陪嫁的一批姜姓女子﹔孽孽，形容女子高挑美麗﹔庶士，隨從莊姜到衛(wèi)國的諸臣﹔有，詞頭，無義﹔朅，威武雄壯的樣子?！笆跄酰坑袞A”，陪嫁女子高挑美麗，隨從諸臣威武雄健，言出嫁陣容之宏闊，筆者認為，河水自齊至衛(wèi)而流，魚兒落網(wǎng)后的撲撲跳躍，都是暗喻莊姜自齊至衛(wèi)的出嫁事實，以河水湯湯，魚兒撲哧起興，引出后文“庶姜孽孽，庶士有朅”的出嫁場景，以實襯虛，虛實相生。屬于起興的部分。

 “賦”是白描式的記事、狀物、抒情、表意，特別是指前者，受到人們的注意和爭論較少。比興通過外物、景象而抒發(fā)、寄托、表現(xiàn)、傳達情意和觀念，使主觀情感與想象、理解結(jié)合聯(lián)系在一起，使外物景象不再是自在的事物自身，而染上一層情感色彩，情感也不再是個人的情緒自身，而成為了融合了一定理解、想象的客觀形象。

《詩經(jīng)》的音樂美

《詩經(jīng)》的句式，以四言為主，節(jié)奏鮮明而略顯短促，且形式多為重章疊句，便于圍繞同一旋律反復詠唱，增強語言的表意效果，如《周南•芣苢》：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采采芣苡，薄言掇之。

采采芣苡，薄言捋之。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襭之。

三章里只換了六個動詞，就描述了采芣苡的整個過程。復沓回環(huán)的結(jié)構(gòu)，靈活多樣的用詞，將相對靜止的動作串聯(lián)起來，形成一幅音聲相和、和諧歡快、靈動活潑的田園采草圖。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中寫道，“讀者試平心靜氣，涵泳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秀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若斷若續(xù)，不知情知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則此詩可不必細繹而自得其妙焉?！痹偃纭囤L•綠衣》：

綠兮衣兮，綠衣黃裹。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這是一首作者懷念亡故妻子的詩，詩中的綠衣為作者妻子生前所縫制，妻子亡故之后，綠衣也就成了詩人抒情遣懷的對象。 每章首句分別以“綠兮衣兮” 、“綠兮衣兮”、“綠兮絲兮”、“絺兮绤兮”開頭，回環(huán)往復，一詠三嘆，哀悼亡妻的相思悲痛也在文字的重章疊唱中層層遞進，步步升華。

《詩經(jīng)》中的疊字是構(gòu)成作品音樂美的另一重要元素。疊字的廣泛運用增強了語言的節(jié)奏感和韻律感，疊字與非疊字的交叉組合，整齊美與離散美的交融激蕩，不盡幻化出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聽覺盛宴，同時在意義的表達和修辭上，也產(chǎn)生了很好的效果，“喓々草蟲，趯趯阜螽”（《召南•草蟲》）“喓喓”狀蟲鳴之聲，“趯趯”摹昆蟲跳躍之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鄭風•子矜》）以“青青”狀“子矜”﹑“子佩”之色，以“悠悠”摹相思之悠長。“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小雅•伐木》），以“丁丁”、“嚶嚶”摹伐木、鳥鳴之聲。“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以“依依”﹑“霏霏”狀柳﹑雪之態(tài)，和疊字一樣，雙聲疊韻也使詩歌在吟詠之時，音節(jié)舒緩悠揚，語言具有音樂美。詩經(jīng)中的雙聲疊韻運用很多，如“關(guān)關(guān)，雎鳩，窈窕，輾轉(zhuǎn)，參差”（《周南•關(guān)雎》）；“蒹葭，蒼蒼，凄凄”（《秦風•蒹葭》）；“夭夭，灼灼”（《周南•桃夭》）。

《詩經(jīng)》的意境美

意境是情與景的結(jié)晶品。藝術(shù)家以心靈映射萬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現(xiàn)的主觀的生命情調(diào)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這靈魂就是構(gòu)成藝術(shù)之所以為藝術(shù)的意境。詩經(jīng)作為一種以文字為載體，以抒情為主的藝術(shù)形式，在象形符號錯落有致的組合排列間，透射著融入作者主觀情思的意中之境，下面本文以《秦風•蒹葭》為例，淺析《詩經(jīng)》中的意境之美。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每次詠嘆起這首詩時，在水一方的伊人形象就若隱若現(xiàn)地在眼前閃爍跳躍，那是一個怎樣美麗多情的女子？為著追尋她的步履，此岸的男子“溯洄從之” , “溯游從之”，尋尋覓覓，樂此不疲?！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深秋時節(jié)，河邊蘆葦蒼茫一片，露水已凝結(jié)成霜，朝思暮想的心上人，此時就在河的彼岸，為著同心上人兒見一面，此岸的男子“溯洄從之、溯游從之”，而美人卻飄然獨立，宛若水中央,可望而不可即。“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河邊蘆葦修長茂盛，清晨露水還未全干，日夜牽掛的意中人，此時就在河岸那一邊。逆著流水去找她，道路險阻攀登難，順著水流去找她，仿佛就在水中小沙洲?！拜筝绮刹?，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河邊蘆葦稠密繁茂，早晨露水未全干。輾轉(zhuǎn)思念的意中人兒，此時就在河的那一邊?！八蒌闹?，道路彎曲險阻，“溯游從之”，仿佛就在水中小沙灘。無論是“溯游從之”，還是“溯洄從之”，在水一方的伊人總是那么遙不可及。蒹葭蒼茫，萬物蕭瑟的深秋，在水一方的美人始終獨立于茫茫天地之間，她是那樣的清俊飄逸，朦朧超脫，似遺世獨立又蹁躚一方，引無數(shù)文人墨客吟之嘆之，歌之詠之。后世曹植所賦洛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耀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其俊逸曼妙之態(tài)頗承《蒹葭》遺風。

綜上所述，本文從《詩經(jīng)》的審美意蘊角度入手，分析了其中蘊涵的手法美、音樂美、意境美。作為輝煌燦爛的中國詩歌源頭，《詩經(jīng)》的審美價值仍有待我們?nèi)グl(fā)掘和探索，對《詩經(jīng)》審美意蘊的研究對于追尋中國古典美學的源頭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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